电视剧《人世间》在央视一套播出已经40多集了,收视率创央视一套3年来电视剧收视新高,现在回望4年多的创作、半年多拍摄制作的日子,那些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今年央视元宵节晚会上,《人世间》剧组应邀给全国的电视观众送祝福,主持人让我们用酸甜苦辣中的一个字来表达对这部剧的感受,我说的是“甜”。回想起来,这部剧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经历了各种创作痛苦和磨砺之后换回来的甜。有几句观众评论刻在我脑海里了,“我真想待在这部剧里不出来了”“《人世间》把大家融入到那个家、那个年代,拍的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观众的赞誉让我倍感“甘甜”,我想这部电视剧之所以受到大家的喜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部剧唤醒了大家内心深处共同的那份记忆和真挚情感。
(一)
与《人世间》的结缘是偶然也是必然,踏踏实实拍出一部以工人阶层为主体继而辐射社会各个阶层、近50年中国社会众生相的电视剧是我的夙愿。这些年,国家的变化发展大家感同身受,我们不应忘记基层群体的劳动和付出。我们的文艺作品也不应该只写少数精英、不写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所以早在七八年前我就自费买过一本工人题材小说的改编权,因为改编难度很大,直到4年版权合同到期也没有优秀的编剧敢接手改编。
后来我执导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播出后获得了广泛好评,今后做什么题材,还想做哪些开拓,都是我一直思考的,合作方拿来很多影视策划项目,我一个一个看,但觉得都不是我想要的。直到2018年上半年,一位文学编辑跟我说,梁晓声老师出了一部新的长篇作品,叫《人世间》。我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不错,但同时也觉得,“太宏大了”。三册共115万字,读下来之后,我觉得当代作家能够架构这么长的时间跨度,能够用文字展现中国50年社会和人的变迁的,非常难得。在我看来,《人世间》就是一部厚重的当代中国百姓生活奋斗史。梁晓声老师把他多年沉淀的故事和思考手写成的这部长卷勾起了我巨大的创作热情,正是我一直想要表达的,也是我多年思考和感受的。我的父母都是南方人,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双双去了东北,所以我出生在吉林,也在东北生活了很多年,东北的风土人情、人情世故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晰。33年前我离开东北回到了南方,那时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刚刚开始,还看不出太大的南北差异,但是后来内陆和沿海地区的发展渐渐拉开了距离。
(二)
《人世间》这部小说的切入口是从周秉昆这样一个普通工人的视角展开的,涉及干部、商人、知识分子等众生相,讲述了这些人半个世纪跌宕起伏的人生。小说的辐射面很大,但是讲述的内容又很具体,因此极易代入,我觉得很巧妙,当时我说,做好了,会是个伟大的作品。听起来有点说大话,但确实有那个目标和心气儿,这也是我常和团队说的:不要把一部电视剧仅仅当作一部电视剧来拍,我们要润物细无声地传递思想、输出价值观,让作品直抵人心引发观众的热议和思考,形成一种文化现象。我立刻决定和腾讯影业一起孵化这个项目。当时小说还没有获奖,一年后,小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被更多的人关注起来。我作为总制片人也正式开始排兵布阵,整体布局《人世间》了。
在原著中写的故事发生地是以哈尔滨为原型的,剧中的“光字片”也是梁晓声老师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而我在长春生活学习多年,各方面都比较熟悉,东三省考察一圈下来我和晓声老师商量后,把长春作为主要拍摄地。我记得在2021年2月,农历的大年二十九,我们全剧组在长春集结完毕,开始了为期10天的剧本围读,主要部门的负责人30多人在一起,既是熟读剧本,也是“定调子”“定目标”统一思想,我们要把这部剧拍成什么样子,什么成色?整个剧组演职人员最顶峰时多达上千人,我们坚持实景拍摄,辗转长春、长白山、哈尔滨、辽宁等地,同时也搭了3万多平方米的摄影棚,光灯线就用了7万多米长。我每次拍戏都既是导演也是总制片人,这部剧是我从业以来所有作品当中投资、周期、体量最大的,拍摄期间每天都会遇到问题和解决问题。我的原则是能实景的就不拍棚景,经常是为了去赶一个满意的场景路程就上百公里,有的时候甚至两三百公里。我们首先得保证安全,然后还得保证完成拍摄任务和质量,但是演员的档期、季节、场景都可能存在冲突,这些问题怎么能解决,这是我作为导演和总制片人必须考虑的。一手艺术、一手生产,对我本人的体力、耐心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这次的拍摄时间长达半年,杀青后我瘦了20多斤,生了一场大病,但是还得马不停蹄地做后期,这可能是我所有作品里从杀青到播出时间最短的一部,这也得益于主管部门和播出平台的支持和鼓励。
(三)
有观众说:这是近些年来不忍心也没办法倍速看的电视剧。而且播出后,有人问我,现在播出反响这么好,符合预期吗?想到过这样一部年代剧会把90后、00后的孩子拉回到电视机前跟父母一起追吗?我回答说,我们想到过,并且是从做剧本阶段就一直思考的问题,也是这部剧创作的一个最大的难点:如此平平淡淡、娓娓道来,没有强情节和矛盾冲突,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恶人”发动机来时时挑动神经,它和《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那种强情节、强悬念的剧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在这样一个快节奏、多屏注意力时代要靠什么锁住观众,赢得观众喜爱的呢?这是个难度很大的课题。
家国情怀。有人说梁晓声老师的作品是好人文学,我部分认同。我们都是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的,希望国家强,希望百姓好。在此基础之上,最为关键的,就是要找到《人世间》的破题点:仅仅是“好人”是不够的,《人世间》并不是要为一个好人树碑立传,而是要通过一批终其一生都很普通的人的命运去表达在现实生活中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们应该坚守的是什么。《人世间》50年岁月的纵深是这部剧所独有的,透过岁月的回望在我看来是最有力量的。而这50年的时间跨度,正是我们国家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一穷二白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是让世界为之惊叹的50年。如果没有大篇幅的电视剧或文学作品来总结和记录、用笔墨来书写社会大潮中的人和人民,我觉得是一种文化缺位。《人世间》没有回避这50年的重大事件,把他们变成时代的背景融入到普通周家人身上的一个个“小故事”里,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国家的发展强大正是无数个小家几代人共同坚强隐忍奋斗的结果。我和晓声老师聊了一个下午,相见恨晚,他主动给我手写了一个备忘录,全权授权我来把握剧本的改编走向,这种信任和大格局让我非常感动。
细节加细节。没有细节的东西是空洞的,而用细节编织出来的电视剧是最难得和耐看的。因为电视剧和电影不一样,电影是能用动作的绝不用台词,电视剧是长篇的,话语密集型的,一定要用台词。作家不像编剧,编剧需要编织桥段,构架一个人物,所有的动作指向都是他下一个目标,再下一个目标,聪明人都能猜到。作家不一样,作家是很安静地写作,他没有急功近利的指向性,更多的是“自然的生发”,所以出来的都是细节,都是点滴。能把细节和点滴写好在我看来是不容易的。《人世间》编剧王海鸰老师本人就是作家,这个剧本她写了3年,不断调整完善,我们关机前一个月才最终完成。她在小说基础上又加进去很多细节描写,我又把我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加进去,演员们在表演时又贡献了自己的二度创作,细节加细节,一点一滴地加分再加分。很多人在这部戏中都能找到相应感同身受的泪点,比如周志刚周秉昆父子吵架又和好那场戏、宋春丽饰演的金月姬打了女儿冬梅的那场戏、军工厂老工人绑炸药包的那场戏等等,这些都是普遍意义上能够让大家产生共鸣的戏,当然这些都是重场戏。我有一个自己的理论,就是重场戏要当过场戏拍,要举重若轻,有些过场戏反而要当重场戏来拍,让毛边儿润滑。比如大儿子周秉义终于过年回家了,和妈妈躺在炕上,妈妈在夜里凝视着他的脸,眼中带泪;周秉昆披着棉袄在炕上给爸爸写信,妈妈一边看他写,一边给他喂小米粥;等等。这些戏虽然只是过场戏,但都靠细节让观众“泪目了”。
精神力量。我一直认为,作家、编剧出的是精神,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种精神通过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生动可信的故事巧妙地展现给观众。作为实际操作人选中《人世间》不易,做好它更难。《人世间》表达的是中国人身上那种温暖、积极、向善的主基调,而这正是中国人生活里不变的明亮底色。就像主题歌里唱的一样:一生向阳。周秉义名字中的“义”,是一心为国家、为大家。周秉昆名字中的“昆”,“昆”在汉语里有“多”的意思,也有“兄弟”的意思,他就是一心为小家的普通人中的一分子。这种家国情怀早在小说中就通过人物的姓名、身份布局好了,任何作品人都是第一位的,只有人物立住了,作品才会有生命力。我们在拍电视剧的时候把这种家国情怀提炼得更具体、更温暖和更真情。正是因为有了以周秉义为代表的人民公仆的担当与进取,有了以周秉昆为代表的普通百姓的隐忍与坚强,我们才有了今天中国的发展和强大。所以我们的任务是讲好中国故事,讲好中国好人的故事。
国际视野。《人世间》这部剧开拍后一个月,迪士尼就买下了《人世间》非中国地区的播映权。具有国际视野,在我看来,首先拍摄的画面一定要优美,要有电影的质感,同时在改编上还要有所侧重,比如“蔡晓光”“水自流”“骆士宾”这些角色,他们既有改革开放后文化艺术领域的代表,也有商界的代表,有社会各个阶层的多元体现,我们更要用国际化视野讲好中国故事。我们要通过真切的故事、生动的形象把中国人的仁义礼智信、中国人的家风,潜移默化地讲给世界听。让世界看到我们这个民族是朴实的、善良的、诚实的、勇敢的、美好的,这些都是中华民族的底色。我们经历过苦难,但是我们坚韧不拔、担当隐忍,正是一代代人的努力和奋斗,我们走到了今天,我们要用一部伟大的作品献给伟大的时代。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笔方能汇山河。
(作者系电视剧《人世间》导演、总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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